副標題:—— 莫美長篇小說《墨雨》讀后
有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新書——作家出版社新出版的長篇小說《墨雨》。作者莫美是個陌生的名字,但封底王魯湘與王躍文先生的推薦語赫然入眼,使我對該書發生了興趣。近年來,我也同樣糾結于歷史的文學表述之中,遠近的往事一旦逝去,即可被重新闡釋。我關注的不僅是《墨雨》所描述的二十年代湖南農民運動,在今天怎樣用文學的方式被書寫,而且是當代作家是否能以穿透性的目光與認知,去重新審視近百年前這一段幾乎已被“蓋棺定論”的歷史。
讀完全書,頗感欣喜。莫美通過20世紀20年代一場詭異的墨雨,抵達大革命時期的湘中楊柳鎮,為讀者營造出一個時空的“蟲洞”。年輕的共產黨人梅思賢受組織委派,回到家鄉開展農民運動,難度超出預想,發動不力,無奈之下將大權交與一個叫書落殼的二流子手中。書落殼當上農會委員長,即以“革命”的名義胡作非為,殺豬宰羊吃排飯,開倉分谷打家劫舍,殺害了鄉紳富戶張麻子、貓販子等人,還游斗了聲望極高的鄉村賢達——革命者梅思賢的父親梅浩然。“運動”的瘋狂與失控,為楊柳鎮各色人等提供了惡欲膨脹的土壤,也為人性之善惡美丑搭建了“聲光電”交織的異樣舞臺。后來農運失敗,張麻子的兒子張立功帶兵回來清鄉,殺了書落殼等人為父復仇。在這一場殘忍血腥的劫難中,鄉紳梅浩然僥幸得以保全性命,也從中悟得了農民運動的起因、中國農村的“黑白”“真假”之道。但新的歷史輪回仍在眾人的蒙昧中繼續……
近年來,那些逐漸還原歷史真相的文學作品,已如雨絲雨簾雨雪一般,淋濕了干旱已久的土地。但莫美先生的這場曠世“墨雨”,還是給讀者帶來了許多新的啟迪。
《墨雨》注重人物的真實性。《墨雨》以樸素平實的敘事語言,逐一構建鄉村場景、細細描寫鄉村人物、娓娓陳述鄉村事件,從故事發生到終結,均給人以身臨其境、如見其人之感。何謂真實?真實就是那些無論曾經怎樣被扭曲被改寫,都會水落石出回復原初發生時那個模樣的本來面目。然而,作者即便有勇氣去顛覆“教科書”上的真實,也需要銳利的視角與扎實的素材,方能撕開歷史堅硬的軀殼,直抵事物的深處?!赌辍分阅軌蛘鞣x者,在于他以極大的耐心與定力,解析了“農運”到來前后,楊柳鎮士紳與鄉人之間那種穩定有序的生產結構,如何被一種人為之力強行破壞的過程,以及這個過程中的人物眾生相。《墨雨》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、血肉飽滿的鄉人。主人公梅浩然,知書達理樂善好施,是楊柳鎮的靈魂,也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者。他在“農運”中遭遇侮辱傾家蕩產,依舊秉持公義良知。二流子書落殼,因好吃懶做賭博嫖娼敗家而一貧如洗,劣跡斑斑惡習累累,卻成為革命狂潮中權力更替的主要依靠對象,登上了楊柳鎮的權力頂峰。徹底的無產者無所畏懼為所欲為。書落殼敗家的本性不改,像多年前敗他自己家一樣,迅速敗光了楊柳鎮這個大“家”,制造了楊柳鎮的種種災難,最后自己死于非命。此前尚未有長篇小說把這樣的“痞子”作為主要人物來塑造,“這一個”流氓無賴的書落殼,為當代文學史的人物長廊增添了豐富性。小說的其他人物,如此前執掌楊柳鎮統治權的鎮長張麻子、吝嗇地主貓販子、長工吳思齊、激進青年梅思賢等人,鮮活靈動。一些次要人物如張立功、桂師公、團防局長廖狗卵等,也各有特色。由于這些充滿濃郁鄉土氣息的人物形象,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感。加之故事的開端、發展、波折、高潮、結局,都建立在湘土的日常民俗風俗方言細節之上,為作品嵌入了活生生的血肉。閱讀《墨雨》,猶如走進了90年前的楊柳鎮,親見鄉親們如何插田、挖紅薯、拉家常、原汁原味的勞動山歌、古樸醇厚的節慶習俗、細致生動的勞作場景,食物用具樣樣真切,具有較高的可感性與可信度,也使情節呈現出多層次的美感。
《墨雨》體現了歷史的沉重感。那場驚心動魄的農民運動潮涌而起,給當時的鄉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,原有的鄉村社會結構與文明秩序轟然倒塌,貧農雇農富戶豪紳均被席卷其中翻滾沉浮。從農運初起的口號“打倒列強打倒軍閥”,進而發展為“打倒土豪打倒劣紳”,最后演變成“有土皆豪,無紳不劣”“一切權力歸農會”——這三次宣傳口號的迅速“升級”,狂飆突起,使得原本“高大上”的運動宗旨,在短時間內演化為一場暴力革命,鄉村烽煙火藥氣味越來越濃、打擊面越來越寬。在“無紳不劣”的極端原則之下,鄉紳被游團抄家甚至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死,痞子當道公報私仇、殺豬宰羊分光吃盡。一時人心惶然農事荒蕪哀鴻遍野……盡管作者的敘事語言竭盡客觀溫和,故事的沉重感已如墨汁洇透紙背。當小說的后半部分,梅浩然終于對唐縣長說出“我不是說一切權力歸農會這個機構不行,而是說一切權力歸任何一個機構都不行”如此擲地有聲的話語時,《墨雨》一書所承載的歷史使命已然彰顯。讀者由此所獲,不僅是“原來如此”的感嘆,而且是恍然的醒悟及沉重的思考。
全書敘事從容,鋪陳到位,多條線索時分時交,情節時張時弛,人物命運時起時落,形象地展示了20世紀20年代農運的參與者,在利益重新分配的原動力驅使下,如何在“運動”中走向人格的淪喪與毀滅?!赌辍穼懗隽死硐肱c蒙昧、愚鈍與怯懦、文明與暴力的沖突。一個未經“啟蒙”的民族,即便擁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,民族精神與道德頃刻間即被割裂垮塌,不堪一擊,傷痕歷久難彌。這一部文學化的農民運動考察報告,暗合了歷次農民起義與暴民政治的基礎生態,也是一部追究“運動”為何常常逆向演進為災難的“革命前史”。
小說近結尾,云來法師點撥梅浩然的話,梅浩然訓斥張立功的話,字字千鈞,震撼人心,“人生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!”更使得這部作品具有了凝重的史詩風格。
《墨雨》藝術隱喻與象征的深刻性。該書成功地運用了多種借喻與象征。開場的楊柳鎮那一場詭異的墨雨,營造出災難來臨前的恐怖氣氛,具有統攝全書的魔幻意味。“墨雨”原為鄉紳梅浩然高雅的文化追求,是“字如潑墨”“墨如雨下”的寫照。然而時運不濟,梅浩然所向往的風雅詩書,在紅色的狂飆運動中被粗暴抹黑,不可抗拒地走向其愿景的反面。無辜的鮮血凝成黑痂,他心目中的“墨雨”被四周的黑暗裹脅覆蓋,成為黑色的代詞。外來“墨雨”與內在“墨雨”,構成一種南轅北轍落差巨大的反諷。墨雨這一意象,在結尾處又一次出現在梅浩然的夢中:毛筆、墨汁、拖把、提桶、鋪滿地面的宣紙、歡呼雀躍的年輕人、飽吸墨汁的烏云……書落殼向他走來,嘿嘿笑著說“我確實死了,但我又活了,我是不會死的。”歷史的相似與重復,令人對墨雨產生更為恐懼的現實聯想,成為全書的點睛之筆。書中幾次出現的來歷不明的巨螺,外形有如漩渦,桂師公把游團的高帽子看成是田螺,而巨螺在運動即將過去時也死了……巨螺成謎,可作多種解讀;千年古銀杏樹——中字樹,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。大樹在墨雨中倒塌,暗喻傳統文化的斷裂。運動過后,梅浩然又在原址重新移栽了一棵大銀杏樹,《墨雨》一書布局之獨具匠心,令人擊節嘆賞。
巴爾扎克說:“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”。楊柳鎮往昔的田園牧歌和農運的腥風血雨,在書中始終互相比照形成強烈的互文性,在隱喻之“虛”的神秘中,嵌入了“實”的底蘊與深意。
順便提到該書美中不足的瑕疵:一部描寫20世紀20年代鄉村往事的敘述語言,不應該出現諸如意象、機遇、溝通、單向思維、回報率……此類現代詞匯。這個現象在當代小說中多有發生,鄉村小說語言頻用書面語及現代詞,此為夾生飯之忌,本人亦當自警。
(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)
來源:漣源新聞網
作者:張抗抗
編輯:石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