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欲逼真到纖毫畢現,必須從氣味的調治上下功夫。海螺有海洋的氣味,田螺有田澤的氣味,不用眼觀或手摩,聞嗅即可辨識。螺之外型可以雕塑,惟氣味是雕不出來的。螺之真假,氣味可判。一部小說寫得真或假,亦看字里行間散發的氣味。莫美的長篇小說《墨雨》讀來熨帖可信,首功應在其文字的氣味。
小說開篇那場怪異的墨雨、貓販子從河里撈上來的巨大田螺,以及楊柳鎮那棵中字樹的倒下,均彌漫著八十多年前南方鄉村的氣味。非同尋常的自然災害,或實屬正常的偶然事件,在那個民智待啟的舊時代,都會引發各種不祥的猜測、聯想和謠言。鄉賢梅浩然和楊柳鎮上的各色人等,都被墨雨和巨螺弄得很恐慌,卻又各人是各人的心思和言行。梅浩然是享有威望的飽學之士,他暗自擔心墨雨和巨螺會是兇兆,但他話說得十分謹慎。書落殼他們卻口無遮攔,似乎惟恐天下不亂。遠在省城的吳輝先生也在《大公報》著文,斷言“天雨墨,為兵象,為災象,為貧象”。墨雨過后又漲洪水,楊柳鎮上那棵吉祥的中字樹倒了。中字樹是楊柳鎮人視若神靈的風水樹,它的倒下預示著古老的鄉村文明必將面臨厄運。鎮長張麻子請僧尼們作的水陸道場和平安醮兩場法事,亦是那個時代的鎮長該做的事,滲透的亦是那個時代的氣味。
梅浩然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的鄉村倫理和傳統秩序。他信奉世代相傳的圣賢書,亦頗能接受漸次而來的新思潮,愿意跟上新的時代。他固守舊式讀書人的節操,亦有咸與維新的開明姿態。他的守舊或維新,都出于理性和良知,惟愿天下太平、國家昌盛、百姓安寧。但是,局勢的走向并不如他所愿。長子思德投身北伐軍,梅浩然全力支持;次子思賢從事國民政府主導的農民運動,梅浩然擔心他做事過火,卻也并不強行阻攔。他全心牽掛百姓福祉,自己捐出田地創辦梅家小學,響應國民政府平均地權的政策自愿把大部分田地充公。然而,農會組織農民去殷實大戶吃排飯、抄家、捆綁大戶游團、甚至隨意殺人,梅浩然由迷茫而痛苦、而絕望,把這場由自己兒子及其同志鼓動起來的農民革命看得十分真切了。梅浩然雖沒有在這場浩劫中玉碎,他的茍且瓦全實屬僥幸;國民政府清鄉之后,鄉村暫時出現表面的平和,然而梅浩然做的那個惡夢無疑是現實的還原,意味著梅浩然實際上已經死去或終將被歷史洪流吞沒,被鎮壓了的流氓無產者書落殼他們卻會永生且生生不息。梅浩然身上的氣味好比他終生喜歡的梅花的清香,淡雅而高貴。
大名張一書的書落殼,一個敗家的破落戶二溜子,這個人物的氣味十分獨特,極具典型意義。世道平安的時候,人人心里有桿秤,是與非,正與邪,廉與恥,榮與辱,一眼明了。書落殼雖自甘墮落,卻也知道自己不是個體面人。他就連鎮長張麻子和團防局長廖狗卵都不怎么懼怕,卻不敢進鄉賢梅浩然的家門。張麻子和廖狗卵雖不是地道的壞人,卻也不是什么叫人肅然起敬的好人。書落殼不怕同自己品行相當的人,但是他害怕人人敬重的賢德之人。然而,國民政府發起的農民運動,叫書落殼如魚得水。他成了農民協會的委員長,執掌生殺予奪大權橫行鄉里。他所有的殘暴行徑都是在堂皇的旗幟下進行的,梅浩然不再叫他懼怕,名義上的上級也不能限制他的行為。當他壞事做絕的時候,便成了楊柳鎮上說一不二的大人物了。國法于他無用,宗法于他無用,做人的種種規矩都于他無用。他高喊殺人的時候,老百姓們齊聲響應。書落殼最后雖然被北伐軍官鎮壓了,但他正像梅浩然那個惡夢所預示的,正常秩序被顛覆之后的社會,書落殼的陰魂永遠不會散去。書落殼身上所散發的氣味,最為近百年的中國人所熟悉。國之大哀,莫過于此。
《墨雨》里的人物,各具面目,氣味迥異。大名張怡中的鎮長張麻子說不上是個正派人,但他的邪亦都在平常人性之中。他主政楊柳鎮的時候,沒有明目張膽搜刮民眾,卻也會使些手段謀取人家財產;兒子立功參加北伐軍,他帶頭捐獻軍糧;他幫助戲子紅春子的義舉,實為垂涎這位美人的姿色;他懲戒權勢熏天的農會委員長書落殼,名為整治家法伸張正義,實為泄私下的憤恨;他不顧農會阻撓冒險運軍糧出境,固然顯得大勇大義,實則也是從自己利益著想。他被書落殼以正義之名殺害的時候并不顯得貪生怕死,倒是會場上那些齊聲喊殺的愚昧民眾叫人不勝唏噓。那蒸騰于民眾亢奮臉眼之上的氣味,正是很長時期都無法消弭的暴戾氣味。
外號貓販子的張毛一,最可代表舊時代的農民。他勤勞節儉又會持家,由佃戶而成地主,仍然起早貪黑勞作。他的小氣只是從苦日子掙扎出來的農民的普遍性格,與人無害。但是,當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書落殼在農民運動中得勢之后,貓販子僅因家境殷實就成了罪人,他家被派吃排飯,本人被戴上高帽子游團,家里細軟悉盡洗劫。書落殼要殺人立威,貓販子便成了刀下冤鬼。貓販子身上的氣味,就是舊式中國農民的氣味。
《墨雨》中的人物刻畫不論著墨多少,都能把他們身上的特殊氣味傳遞出來。平安縣的縣長唐日新出場并不多,他在農民運動局面無法控制時候無所作為,但在國民政府清鄉之后卻成為跋扈的官僚。省城名流吳輝先生也多為幕后人物,但他作為舊時代遺老宿儒形象其面目十分清晰。抱持實業救國理想的朱先生也只在小說里匆匆閃過,但他在國家多事之秋的遭遇是完全可以想見的。這部小說塑造的人物很多,幾乎涵蓋了舊中國的各階層。
《墨雨》的時代氣味真切可聞,除了人物塑造各具神態,還因大量引用真實的史料。小說是虛構的藝術,但作者在《墨雨》里寫到了諸多真實人物和真實事件。真實人物如趙恒惕、唐生智、許克祥,真實事件如“四一二政變”、“馬日事變”、蔣汪對峙。真實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,為小說虛構鋪墊和暈染了扎實可信的背景。小說直接采用大量文史資料,更使得作品具備信史品質。如,國民黨長沙縣黨部建議土地歸公分配農民,其文云:“為建議事,按照屬部第二十二次執委會議討論土地問題案,各執委以國民革命,原以農民問題為主要,而農民問題,則以土地問題為中心。耕者有其田,先總理早已明白聲言,若猶有地主存在,匪獨無以應農民目前之需要,而于封建基礎之鏟除,將見難于成功……故對于省政府早已議決設立土地廳,現在時局進展,迫待改革,萬不宜再有延緩,徒托空言……”這些史料,作家是虛構不出來的。這些史料的巧妙剪裁和運用,同小說細節、情節和故事虛實相生,叫人聞嗅到過往時間的氣味。
史書成謊言者并不鮮見,小說為信史者卻非孤例。《墨雨》是小說,又是史書。歷史可以懷念,可以反省,可以論爭,可以褒貶,但絕不可以歪曲和遺忘。
(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)
來源:漣源新聞網
作者:王躍文
編輯:石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