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里,我無論遭遇如何,都沒有離開過對往事的回溯,而這些過往,都和我所憩居的小城藍田有關。
說起來,我應該算是這里的老土著,這里是我的搖籃,也將是我的墳墓,我把一輩子,這僅有的一輩子全部交給了它。年少時,曾在城東的水晶閣河對岸、城南的民主街星橋檔頭、城西的柳家灣松柏園、城北的縣衙所在地李園、城中央的腰橋邊等地居住過。孩童時,我連這里竄過的貓狗和飛翔的鳥兒都認識。
這座小城,遠在春秋戰國時就有人在此聚居。明萬歷初年,鐘家坳(現火車站東側)便有經商小店鋪。清嘉慶縣志記載:藍田城“溪環綬帶,曲列錦屏,兩岸閭閻撲地,樓閣凌宵,商客騷人,往來云集”。清光緒八年,錫礦山正式開采,銻砂由這里船運至湘潭、長沙、漢口,礦山所需生活物資也由這里轉供。沿河兩岸店鋪作坊日漸增多,形成兩條各三華里的長街,故有“先有鐘家鋪,后有藍田城”之說。
真正讓人開始記住這個地方的時候,是一大幫人的到來。
1938年抗戰初期,從省城長沙同時遷來六所中學三所大學,不足八千人的小城猛增至四萬多,大學問家錢鐘書、茅以升等人也在其中。三年后,一個叫梁漢凡的人,在常德大會戰一場異常激烈的廝殺中傷了一條腿后,拍打干凈滿身的火藥硝煙,回故里接管了鎮公所。他拄著一根文明棍,戴著一頂瓜皮帽,領著幾個扛漢陽造步槍的團丁,疏通河道,整治街巷,在他的任期內,城里干凈整潔、秩序井然、夜不閉戶、路不拾遺。
我記事伊始,藍田城里的大街小巷全是長條青石板鋪就,由于年代久遠,凹凸不平的路面青幽發亮,最適宜草鞋布鞋的踩踏,或光著腳丫奔跑。漣水河穿城而過,沿岸是錯落有致的吊腳樓,河面有兩座爬滿青藤的石拱橋。河水清澈見底,上游一架碩大無比的水車,終日里吱吱嘎嘎響得清脆。每逢端陽節總要賽龍船,從墨溪口碼頭一直劃到水晶閣。兩岸各設一所中學兩所小學,全是由破廟改建而成。南岸的民主街鐵匠鋪很多,沿街擺滿了各種農具和家用鐵器。北岸的永興街聚集著開織染坊、竹制品和冥紙香燭花圈鋪的。新建街多是制作斗笠和油紙傘的匠人,還有從事牲畜交易和屠宰買賣的。最繁華的要算中山街,南雜百貨一應俱全,飯店面館鐘表書鋪無所不有。城南的洪水嶺,是一片望不到邊的原始森林,兩處寺廟晨鐘暮鼓,終日人頭攢動香火不斷。城北的猴子山,是一處青年公園,濃蔭蔽日,曲徑通幽,水榭亭臺,鳥語花香。那時,行走在藍田街上,就如同在《清明上河圖》里穿梭。
我總以為,這里從來就不適合韜晦養志,任你是個什么人物,要施展才華和拳腳,只能遠天遠地出去折騰,在燈紅酒綠的藍田街上一住,豪情壯志就算是到頭了。比如,在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李燮和,辛亥革命時期的同盟會首領之一,曾五任總司令,卻在43歲正值壯年時毅然返鄉閑居;著名抗日將領、國民黨王牌軍第73軍15師師長梁祗六,也在50多歲便解甲歸田。在那時的兵荒馬亂里,李園、松柏園、五車堂等深宅大院里,都曾演繹過倚紅偎翠、妻妾成群的往事。
“開軒面場圃,把酒話桑麻”、“茅檐長掃凈無苔,花木成畦手自栽”、“長安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”,僅四十多年的光景,當我再讀這些古典詩詞時,竟有惘若隔世的感覺。何須祭典古詩,就連我這代人的少年記憶也被摧毀了。
方正笨拙的樓房,取代了粉墻青瓦疏密有致的韻律,鋁合金、玻璃繁亂的光線,攪混了天井里亙古以來的那份幽雅與寧靜。那些青山綠水,草長鶯飛;那些夏夜流螢,遍地蛙聲;那些飛檐翹角,粉墻黛瓦;那些扁舟輕搖,魚戲蝦翩;還有那古老的寺廟,以及雨潤煙濃的小巷……皆消逝了。
這些年里,不知誰還見到過一只登堂入室的燕子,一只自然長大的雞鴨;誰還聽到過深巷里挑擔走販的吆喝,夜半更夫單調斷續的梆子聲;誰還吃過不含添加劑的面食餐飲,不施農藥化肥的時鮮蔬菜;誰還見到過遍野閃動的螢火蟲;誰還遇到過真正的黑夜,那種伸手不見五指讓人恐懼的夜晚;誰還見到過河中小舟,壩上水車,如今干枯的河床上甚至可以穿布鞋跨過,更別說賽龍舟了;誰還見到過蹦蹦跳跳自已上學的孩子,我們那代人可全是自由快樂地在這小城里亂竄亂跑長大的呀。
所有遠去的歲月都要成為往事,沒有例外。而我卻每每于紅塵疲累之際,總想回到舊時的小城,在一個露水微涼的晨曉,悠閑地漫步在只有石板路的街巷,游覽只有那時才有的清明寂靜和丹青水墨。
來源:漣源新聞網
作者:梁訥言
編輯:石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