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姑是父親的大姐,大名福元,人們都叫她福嫚。
大姑比父親年紀大很多,我和大姑的長孫同齡,在我的記憶里,大姑永遠穿著一身藍布衣衫,盡管不著脂粉,仍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端莊美麗。
姐弟情深,姑嫂相契,大姑每年都要回娘家小住,和我母親嘮叨家事。大姑總是念叨兒子光玉是如何如何孝順,孫子孫女們?nèi)绾稳绾温斆鳎绾稳绾喂郧陕犜挕C看位啬锛遥蠊每偸遣粎捚錈┍磉_自己平凡而瑣碎的幸福感。
小小年紀的我就對大姑的幸福很是懷疑。
大姑的家境不好,大姑嫁入婆家一年多,姑父便因病過世,大姑便把一切都自己背起來,獨自一人撫養(yǎng)兒子,她立志要為梁家留下萬世香火。在那樣的年代里,那份艱辛是可想而知的。
大姑的身體也不好,總是全身酸痛,大姑生病時,不肯上醫(yī)院,說什么也不肯拖累自己的兒孫,她用最便宜的法子:內(nèi)服外用萬金油。在我的記憶里,萬金油(又叫清涼油)是外敷的,大姑這么整盒整盒吃清涼油,我看著都心里難受。
母親看著大姑整盒盒吃清涼油的樣子,轉(zhuǎn)過身嘀咕了一句:我大姐前世造了什么孽喲。大姑淡淡地應(yīng)了聲:善由人積福由天啊。
大姑性善,有次一個乞丐到門前叫化,恰逢大姑身體欠佳,父親心情特不好,惡聲惡氣地把那乞丐打發(fā)走了,大姑知道了,從衣襟里掏出幾毛錢,追上去給了那乞丐,父親見了,不滿地嘟了一句:善者遭磨難,惡者免災(zāi)星。大姑大聲地頂了一句:善由人積福由天。
我至今記得大姑說這句話的神態(tài)。
父親聽了,覺察到大姑的不快,自己也覺得說得不妥,大姑是善良的人,難道大姑會遭磨難?父親意識到自己那句“善者遭磨難”的斷語傷了大姑的心,便噤了聲,不再言語。
盡管命運坎坷,但大姑似乎永遠心如止水,從無半句“不平之鳴”,她總習(xí)慣性地表達她的幸福感,倒是知根知底的鄉(xiāng)親們常為大姑的命運鳴不平。有一次,大姑又回娘家小住了一段日子后回去了,村上的老人們聚在我家里說起了大姑的過往,說大姑小時候如何聰明如何心善,這年代不興牌坊了,這一輩子也忒苦了她,言外之意,大姑這么守著,要是以前,死后應(yīng)有貞節(jié)牌坊的“哀榮”。
我們后輩人看不懂大姑的堅守,她是一個古董,一個活化石,一個活著的貞節(jié)牌坊。
父親只是聽著,末了,父親郁郁補上一句:善由人積福由天。
我至今常想起父親說出這七個字的語氣,有七分憤怒,三分無奈。看得出父親胸中那股不平之氣。
大姑死后,父親跟我說起一則故事讓我大吃一驚:大姑出生時,祖父為她算過命,算命的神秘地跟祖父說:這命可了不得,往小里說,也得封候拜相,后來一聽說是個女兒身,便惋惜地說:命太硬。果然,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,提親的倒是不少,但生辰八字沒有一個能合得上,拖了幾年,祖父才信了算命先生的話,把生辰八字全給改了,大姑就這樣嫁到了梁家,哪想到嫁過去,姑父便過世了。大姑把姑父的死歸咎于自己的命太硬,連覓死的心都有了。也許是為自己的命運“贖罪”,大姑從此沒有再嫁。
堅守愛情,還是迷信命運?我的苦命大姑。
我為大姑的苦命抱不平:《西游記》里,如來佛祖用五行山壓住了一個齊天大圣,那是因為他大鬧天宮,我的大姑這樣美麗、善良,哪路神靈如此昏聵,竟也用命運的五行山壓著這么一個弱女子。我也恨不得能揭開那寫著金字的封條,讓她跳出五行山。
大姑過世多年,每至清明,對大姑的思念往往形諸于夢,夢見大姑說出那句“善由人積福由天”時安然而淡定的神態(tài)。大姑沒有計較為善而得善報,她不屑于向天官祈福。大姑說出那“福由天”三個字的語氣,那分明是一種不屑:積善是我自己的事,至于天官賜不賜福,那就由他去吧,我懶得去搭理。
大姑其實比父親更大氣:善由人積福由天。
來源:漣源新聞網(wǎng)
作者:劉劍青
編輯:石成